主题
黄泉渡
马野尘
“哼!凭什么不让咱们去厌火岛?”
船行在海面上,海水一浪一浪扑过来,打得船身汨汩作响。离开三株树码头已经半个时辰,邢钺的怒气依然未消,两条黑油油的毛虫眉在额头上越竖越高。
邢钺下月中旬就满十五岁,在伙伴中算年纪最大的,个头也是最大,脾气也跟着最大。
“参加这次追捕行动是总舵主他老人家亲自批准的,伊堂主也亲口同意了。可一遇到海盗他们就变卦,什么‘押送犯人,责任同等重大’,唉,他们就这样糊弄我们?”
这个年纪的少年最讨厌的就是大人们还把他们当小孩子一样看待。
“现在说这些有鬼用,刚才伊堂主指派任务时你不讲?”乌鸢盘腿坐在邢钺对面的甲板上,歪咧着嘴角,懒洋洋地回答。
乌鸢的身材瘦小,皮肤黝黑,看起来有点脏,因此手里那一方雪白的手帕格外显眼。这时他又抽出剑来用手帕仔细擦拭。剑确实算上等货色,是他偷了他爹的传家玉扳指从黑市上换来的。
三尺长刃,薄近透明,果然是一柄好剑!乌鸢心想,没白挨老爹一顿揍。可惜剑到手两年,仍然没有用武之地。唉,他只能一有空就擦拭下它。
“指派任务时你不讲?”
乌鸢每讲一句话,金小尾都要重复一遍。跟所有轻微智障儿童一样,金小尾一说话就摇头晃脑,他表兄乌鸢解释说是因为金小尾妈生他时难产所致。
金小尾一家能加入游龙帮,全靠任职游龙帮作雨堂副堂主的乌鸢爹出的力,所以他总是附和表兄,极尽讨好——这样看起来,你又不好说他傻了。
邢钺被金小尾晃动的大脑袋搞得愈加心烦,抬头问姜炎:“姜师弟,你刚才射出几支箭,杀了几个盗贼?”
姜炎十四岁,就是那种传说中的“别人家的小孩”:出身好,是游龙帮总舵主的亲孙,长相俊俏,天资聪颖,据说三岁会写诗,五岁开弓就能百步穿杨。身边有这样一个小伙伴,是个人都感到泄气。
刚开始同在一起习武时,邢钺和乌鸢很有点排斥他,但不久,他们就喜欢起他来。姜炎冷静、客观,虽有世家子弟礼貌而略嫌冷淡的气质,却不乏名门后辈见多识广的智慧。
姜炎与伙伴们很快打成一片,所有人都敬重他的主意。然而在外人眼里,姜炎始终是格格不入的那一个。男孩子们在一起,理所当然脏话不离口,可若是姜炎说秽语,外人的目光就会向他瞧来,错愕的、惋惜的,似乎在说:你这么漂亮整齐的一个后生,怎么会与那些家伙为伍,自甘堕落?
结果姜炎骂脏话的次数反而最多,也最脏。
十四岁,正是用叛逆挑战一切约束的年纪。姜炎不开口则以,一开口绝对要加点劲爆的市井俚语。这时他就在他的回答中加了一个“他妈的”和一个“操他祖宗”。
因此姜炎上押送船后说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杀个鬼的盗贼。他妈的船离得太远啦,远远超出射程,白白浪费老子十三支箭。我操他祖宗。”他用词污秽,语声却是轻轻淡淡的,表情也还是那么干净漂亮,只不过眼神有点冷。
姜炎直立船头,摆一个开弓射箭的姿势。清瘦的身材将一身游龙帮的蓝制服穿得玉树临风,拉满的弓上搭着一支羽箭,箭尖随着海天交界处的夕阳缓缓往下移动。
红艳艳的夕阳被他想成敌人的心脏。
没有机会与海盗正面较量,是少年们肝火旺盛的原因。回去后若是别人问起来,他们怎么回答?好不容易获得允许参加追捕行动,结果兴云堂那些该死的大人们竟把他们关在船舱里,连场都不准上,操!兄弟们的面子往哪儿搁?今后还怎么混?
乌鸢对着手里的宝贝轻轻哈口气,果真是一柄好剑啊,可什么时候才能派上用场呢?他撇撇嘴:“没杀贼就算啦,好歹叫咱们受点伤、挂个彩呀。”
“好歹叫咱们受点伤、择个彩呀。”金小尾语气可惜地摇晃脑袋。
伤疤是男人的勋章,也是显摆的资本。如同四个少年的偶像——游龙帮十三位当家,历经百战、纵横天下,皆是一身的伤疤。他们一个个身怀绝世武功,过七十七关,闯九十九难,取足三百三十三颗敌人人头,方得授一柄用黄金所镀的宝剑。每当帮中例会,十三位当家昂首挺胸立于总舵主之侧,黄金剑在阳光下氤氲出一圈圈的金辉。那些金辉象征着荣耀、正义与骄傲,开启每个见识过、听说过那种场面的少年的梦想。
所以在南海游龙帮,每个少年都胸怀一个金碧辉煌的武侠梦。
过七十七关,闯九十九难,取三百三十三颗敌人人头……
少年们不怕。
他们怕的是没人肯给他们参加实战的机会。所有人都认为他们应该好好练习内外基本功,好像他们从小到大勤修苦练的岁月做不了数似的。这次姜炎靠“总舵主孙子”的面子,死磨硬缠为小组争取到了实战机会,结果伊堂主命令他们杲在船上远远观摩,说得很好听:岛上危险,他们有责任保护少年们的生命安全。
四位少年知道,其实大人们是嫌他们碍事。行动开始后,少年们曾想乘乱偷偷游上岸去,结果还没到岸边,就被师伯、师叔从海里提溜起来,一个接一个地扔回甲板上,顺便挨一通劈头盖脑的臭骂:“小王八蛋,就知道添乱!活够了是不是?你们也不看看上面有多少海盗?”
海盗并不多,与己方比起来,人数大概只有五分之一。但不得不承认,他们身手不凡,个个一身惊人的本领。敌我双方,六十余人,混战于三株树岛海岸,剑气刀光在阳光下飞腾,起如长虹,坠若流星。岛岸上那三棵名扬天下的若彗树很快就被混战糟蹋了,珍珠粒一般的果实在内力互拼中震撒长空。
如果巨鲸呼吸时喷的不是水珠而是碧莹莹的玉粒,大概就是那个样子。
四位少年的表情比过年时看着别的孩子放烟花没自己的份儿还要凄惨。八只眼睛挤在船舱的窗口,眼巴巴地望着一场烟花开到酴醵,都萎了脸子,冷了热血。等到胜负已定,伊堂主决定根据俘虏提供的信息继续率领帮众往厌火岛方向追捕海盗余孽,却吩咐少年们不必同行而是押送嫌疑犯回总舵,大家的一腔冷血又全部化为了怒火。
“不让我们跟着去,那让我们留在三株树岛看守俘虏也好嘛,凭什么押送这些人?押回去有什么用?”邢钺回过头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船尾缩成一团的十余人,好像他们才是导致他不爽快的原因。
十余犯人老的老、小的小,面无人色,心慌身颤,一看就是不会武功的平民百姓,也只有伊堂主那样小心过头的人才会把他们当成海盗的同党。
“他们都是三株树岛的居民,有窝藏海盗的嫌疑。”姜炎淡淡地道,收起弓箭,走过来坐到伙伴中间。太阳已经完全落入海里,淹没处残留一丝余红。姜炎盘坐在甲板上看过去,余红倒比船舷高出一截。
“说不定是为了甩掉我们故意找的借口,嫌我们碍事。”乌鸢歪歪嘴角。
“嫌我们碍事。”他表弟摇着头表示赞同。
这一次其他三人都有点烦。
“我看咱们不如调转船头,悄悄跟上兴云堂,就是看看热闹也好。反正开船的几个船夫不是哥几个的对手,不敢不听话。”邢钺把腰间长剑一拍,气壮山河“当年‘一剑定四海’任无声,从南海打到北海,再从东海打到西海,挑战群雄无敌手,终于获得‘海外第一剑’的殊荣,与中原武林的顶尖高手齐名,多么威风霸气?今日咱们也来一个‘四兄弟勇闯南海,横扫盗贼’,岂不爽哉快哉?
“我呸,还任无声呢,死了多少年了!还‘一剑定四海’,你叫他去跟轩辕独伤比画比画。”乌鸢懒慢地呸他。
“轩辕独伤”四个字让少年们眼睛里一亮。
“轩辕独伤!”金小尾尖叫,晃成个胖乎乎的不倒翁。
如果游龙帮十三当家、任无声等南海高手是少年们可以宣扬于口的偶像,那么轩辕独伤就是他们心中秘而不宣的异教英雄。
两年前,当轩辕独伤率领魔教教众在相逢山狭路谷,将中原侠义道数千门派、数万兵马打得一败涂地的消息传出后,无数孩子梦想中的自己就变成了传说中那个少年的模样。
其后传说越来越多:轩辕独伤在山东又屠杀了数千名剑仙;轩辕独伤手刃西北第一高手、昆仑山七星门掌门人戚上凰;轩辕独伤杀了魔教前教主,登上血冥宫尊主的宝座……不,他没杀魔教前教主,前教主是他亲叔叔……总之传言多了,一个故事往往生出好几个版本,而且差别很大。比如轩辕独伤的形象。就被人传成是长着九条狐狸尾巴的少年。然后必定有人纠正:不是长着九条尾巴,而是带着一只九尾银狐的少年。谁说是九尾银狐,明明是九尾火狐好不好……
不管怎样,所有故事的中心有一点很明确,轩辕独伤成名的时候十七岁不到,如今也不过十八九岁,比邢钺他们大不了多少。
然而相逢山狭路谷那一场战斗,不论是战事惨烈的程度,还是轩辕独伤的才华和胆量,都可用“旷古绝今”四个字来形容。被侠义道镇压、沉寂了上百年的血冥宫终于站上胜利的巅峰。魔教找到了他们一直寻找的真正尊主。据说那个消亡数百年的神秘宣誓仪式再一次出现,漫山遍野的教徒自觉跪伏于地,对月歃血,参拜他们的新主,齐声的誓言响彻云霄:“吾血之王,天下之主。生死轮回,摧身碎首。”
乌鸢讲述着轩辕独伤的故事,慵懒的语气变得激越,手中宝剑随着手势的比画而飞旋,舞起一道又一道的剑光。剑光每闪一下,姜炎等人的眼睛里就亮一下。这个故事讲了很多遍,大伙儿皆烂熟于胸,但此时此刻,他们仍然听得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仿佛那昂首立于群豪中、正接受参拜的少年就是自己。
可惜不是。
“这个狗日的吾血之王,轩辕独伤……唉!”乌鸢以自愧不如的感叹给故事结尾。
“唉!”
“总有一日,老子要去中原,找到那个轩辕独伤……”邢钺按着剑柄站起身,两条眉毛在他宽大的额头上坚定地横成一线,突然如愿长了几岁,看起来有了点男子汉的气概。
“这个时候,最好不要提轩辕、血冥宫什么的……”船尾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轻轻道,打断了壮志豪言。
少年们都是耳聪目明的功夫小子,闭上嘴,齐朝发声处看去:谁这么大胆?敢插小爷们的话!
船头突如其来的安静让船尾的犯人们心里一震,也不由得抬起头来,看向最后面的老头。
天色在少年们的高谈阔论中早已黑下去,老头缩在船角,面容模糊不清,唯有苍苍白发昭示着他不小的年岁。褴褛的薄衫在夜风中飘动,瘦削枯槁的身板不像能挨得了少年两下拳头,犯人们都不禁为他暗暗担忧起来。
邢钺是伊堂主指派的押送小队队长,一路上有管教“不听话”犯人的义务。他大跨步走过去,拍拍腰间的剑:“嘿!老家伙,是不是活得不耐烦啦?”又变回那个暴脾气的少年人。
“天这么晚了,谈论那些传闻……魔教、血冥宫什么的……不好……”老头的声音微弱缓慢,似乎一身的病。
“你管得着么?起来,起来!给老子到那边站着去。”邢钺冲动鲁莽,又爱发牢骚,平日里没少被师父长辈们罚站。
老头撑着船舷慢慢站起身,一瘸一拐地朝邢钺指定的位置走去。
“他妈的,原来是个老瘸子。”邢钺眉头嫌弃地一皱,手一摆,“算啦,算啦,坐下吧,瞧你这衰样!”
老头点点头,表示谢意。少年嘴比心恶,他明白。
“血冥宫是魔教第一大门派,教众遍布天下,听说哪里有人,哪里就有血冥宫教徒。”老头的这句话将转身欲走的押送队队长又拉了回来。
“呸,你知道个屁的血冥宫,还‘哪里有人、哪里就有血冥宫教徒’!你的意思这船上就有血冥宫的妖人?危言耸听是不是?你想干什么?”莫非这老头当真有问题?邢钺很不耐烦地看着老头。
“传说源于事实,也许血冥宫没那么神通广大,不过这些年他们的势力越来越大,谁也不能保证这片海域里没有他们的耳目……再说血冥宫向来行事诡秘,大晚上的,还是不要在背后议论人家,以免招惹不必要的麻烦。”老头子不为面前粗壮少年越来越严厉的目光动容。
“你口口声声血冥宫、血冥宫的,难道你就是血冥宫妖人?”邢钺的右手握紧剑柄。听说魔教妖人多造杀孽不说,有的还嗜人血。
“小人不是。小人是三株树码头上卖炊饼的老尤。你叫我老尤头也行。”
“老尤头?那你怎么知道血冥宫的事?”押送队队长继续追问。
姜炎三人走过来,点亮船尾的灯笼。昏黄的灯光让所有竖耳在听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光亮驱走黑暗,兴许也能驱走嗜血的魔教妖人。
“码头上人来人往,消息来得比较快。”
“南海可是咱游龙帮的地盘,如果魔教敢派人来,老子就把他们揍个稀巴烂!”
“他们已经来啦,轩辕少主也亲自驾临,就这两天抵达南海……”
“不可能!我们怎么没听说过?正邪不两立,游龙帮和血冥宫一向不打交道的,你懂个屁!少在这儿胡说八道,老瘸子给我老实点!”
邢钺警厉的神色没有起到作用,老人叹口气,继续劝道:“小心驶得万年船。话说多了容易引起祸事。咱们孤舟行在大海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若是惹到什么人可就糟啦……”
老人的语重心长让邢钺有点不耐烦,他受够了长辈们的循循教导,不想在大海里再听一个老头子废话。何况这老头子还很有可能是一个包庇海盗的嫌疑犯。嫌疑犯竟然敢教训他这个押送队队长?
“我看你的话就挺多。惹毛小爷啦!”邢钺龇牙咧嘴地朝老尤头走去。右手握拳,左手掌在右拳上一按,指节间响起一小串鞭炮声。
乌鸢拉住了他。他们这伙人,嘴巴坏、喜惹事,但从来不对老弱病残下手。如果遇到实在有必要威胁一下的人,同伴们也都会在关键时候拉住那个人,以助其下台。
“你给老子小心点!”邢钺由着乌鸢和金小尾将他往船头拖去,不忘“凶恶”地朝老头子挥挥拳头。
姜炎落在最后,没有说话,深深地看了老尤头一眼。背转过身时,他右肩上的长弓在夜色中发出沉思的幽光。
“黄泉渡!”一声陡然的叫喊让灯光一颤。
船上所有的人都站起身来,为叫喊声中的慌张而惊惧。
乌鸢左手撑在船舷上,右手指着前方海面:淡白的雾丝犹如幽魂飘荡,两座怪石嶙峋的海岛从中微微探出一个头,向海面张开巨大的口。就在乌鸢的这一声喊叫里,他们的船转眼行入雾口里,不,是两座海岛瞬移过来,吞噬了他们的船。
这一次金小尾忘了做应声虫。
夜晚与黑暗因为轩辕独伤的成名而变成江湖人心中的一个忌讳,但那毕竟是千里之外中原武林的事,离南海远着呢。南海有自己的恐怖传说,比如,黄泉渡——一条通往鬼门关的狭谷,在大海中时现时无,运气不好的船只就会遇到。
船夫们从船舱里奔出来,匍匐在甲板上连连磕头,祈求冤魂饶过他们的小命。
在一百多年前,黄泉渡还只是大洋中方圆数公里的一个繁荣海岛,过往船只在上面停泊休憩或者进行贸易。一次海啸后,海岛被整个儿从海底连根拔起,海岛中间的陆地连带整个城镇和两千三百余口人都泡入海水中,唯剩岛两头的石山露在海面上。海下的死城并未腐烂消亡,人们都说,从此以后无处安息的灵魂随着海岛在大海中漂浮,为枉死者寻找替身。
今夜便寻到了少年们的船。
如果船两头灯笼的光线强一点,会照见少年和犯人们的脸都变成了灰色,像一具具站在海风中的石像。
脚下的海水仿佛突然死了,没有波浪,没有暗流,也没有鱼游过。船悄无声息地滑过狭谷中黑蓝色的水面,留下两道沉默的涟漪。
不知哪里忽然发出一点光来,幽幽冥冥,却又真真切切。俯身望去,原来是在海里:一座水中古城在幽光里悄然伸展。
城镇的建筑很显然是百年前的样式,多壮丽少简朴,细节繁复得叫人直叹浪费。因为曾是海岛,地域有限的缘故,建筑紧密,房子院落一幢挨着一幢,羊肠小道穿梭其间。它保有得如此完整,人们甚至看见一条窄窄的青石板路从一块牌坊后的山坡爬上去,爬到一座寺庙门前停下。庙旁种着一棵衰柳,柳条蓬散地垂下,好似一个长发委地的女子。
活着的树,死去的女子。
不祥的预感让船上所有的人皆噤声不言,惊恐地望着脚下诡异的死城向前展开、往后移动。而他们,此时此刻,正在死城的“天空”上漂过。
少年们对视一眼,看见对方眼里的不安与胆怯。邢钺和乌鸢颤抖着举起船头的灯笼,照向两边的石山。怪石嵯峨、危峰兀立,夜色中宛如狰狞的怪兽。悬崖上偶尔挂着半壁残垣,或是半坍塌的破楼,依稀可以想象出它一百年前的样子。海鸟在废墟里筑了巢,船行过的时候,有一只海鸟从一座只剩一半尖塔的塔顶飞出来,“呱呱”一声凄叫,留下更深更绝望的岑寂。
金小尾“呜呜呜”地哽咽着,肥胖的身子直往他瘦小的表哥背后缩去。
老尤头心想:毕竟还是半大的孩子啊。转过身,轻轻捏灭船尾灯笼的灯芯。
“你干什么!”姜炎开臂张弓,他一直在暗暗注视着老头子的动静。
陡然而发的断喝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灯光太亮了……”海面上的雾不知何时浓起来,老人的声音穿过层层雾霭而来,比之前还要低沉细微,“请把你们手里的灯笼也吹灭。”
“老瘸子疯了吗?快给我把灯笼点上!”恐惧让邢钺的火气一点就着,声音尖锐,突然有了些女孩子的形态。这样的鬼地方,如果连点光都看不到的话,要人怎么活?
“最好把旗帜也放下来……”老尤头没有回答他,抬头望着桅杆上挂着的旗帜,似乎自言自语道。
旗帜以金丝黄布为底,上面绣着代表游龙帮的蓝色喷火巨龙。
邢钺和乌鸢抽出剑,走向船尾。现在他们都觉得老瘸子有问题了。
“海面狭窄,山势陡峭逼仄,是个伏击的好地方……”
少年们心中一凛,同时惊问:“什么伏击?谁会伏击我们?”回首四顾,两边的石山果然比刚才靠拢了许多,狭窄的海面现在只容两船勉强并行通过。
“是海下死城的鬼魂,他们要找咱们做替死鬼,呜呜呜。”金小尾拖着哭腔紧紧拉着他表哥的衣袖。
“小人活了几十年,还没见过什么鬼魂。”
“你的意思是人?”姜炎凝视着老尤头,“什么人?血冥宫妖人?”说到“血冥宫”三个字时,他的声音微微有点颤抖。
“小人没说一定有埋伏。小人只是觉得,灯光和旗帜在黑暗里太显眼啦,容易惹人注意。这里地势又如此险恶,还是小心一点为好。”
“他妈的,没埋伏你废什么话?吓死人不偿命是不是?”邢钺嘴里大骂着,却伸手捏熄了手里提着的灯笼。他刚才没少直呼轩辕独伤的名号,还说要把血冥宫的人揍个稀巴烂。
整条船登时泯入黑暗。过了好一会儿,人们的眼睛才适应过来,隐约看见彼此的身影。
船又默默自行行过数里。别说船夫们吓得开不动船,就是没吓破胆,也无法让船调转方向,退出这片吃人的狭谷。幽冥中似乎自有力量,牵引着船只和满船的人往鬼门关行去。
所有人皆屏息凝神,竖耳倾听,等待那不知何时会以何种方式突然而降的灾难。
雾水越来越大,愈加沉重,渐渐在海面沉淀下来,淹过船舷,只剩桅杆可见。桅杆同人一样,保持着直立不动的姿势在雾中向前飘移,上半截有,下半截无。还没见到鬼,他们自己倒先有了冤魂出场的形态。
“这个地方我们刚才是不是已经走过了?”恐惧让姜炎忘记了污言秽语,一时恢复了彬彬少年的本相。
人们顺着他的目光往左手边的石山上望去,果然,一面绝壁上挂着半边尖塔,海鸟在塔顶筑着巢。
老尤头从甲板尾的浓雾中钻出来,向下指着海面,向少年们报告:“怪得很,又到那牌坊处了。”
姜炎闻言立刻带头钻入雾中。共同面临的未知危险让嫌疑犯和押送队队员模糊了身份的界限。
雾下的海依旧反射着诡异的光亮,海下死城清晰可见:刻着“忠孝”二字的浮雕牌楼,青石板路一路延伸至寺庙门前,庙旁垂着一棵衰柳。
“鬼打墙!鬼打……”金小尾张口大叫,乌鸢连忙捂住他的嘴。大家已经够怕啦,他还要出声提醒,简直受不了了。
“嘻嘻……”一声女人的笑声忽然钻入少年们耳中。轻悠悠的,遥远缥缈,仿佛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一条红影在死城的牌坊下一闪,如一尾鱼飞速游过。
“是……是女人……穿的纱裙么……”乌鸢结巴着问。他没看清纱裙里有没有身子,有没有头。
“嘻嘻……”又是一声女人的笑。这次笑声从海底而来,直冲上海面,在少年们头顶的浓雾中旋转回响。
“嘻嘻……嘻嘻……嘻……”处处在回响,处处是冤魂。
“谁,谁在那里!”姜炎趴在船舷上,流着冷汗往下拉弓架箭。他不能丢了他爷爷的脸面,不能抹了姜氏家族的尊严,女鬼也要一战!
“别说话,”老尤头不知何时伏到他们身边,“不是鬼,是人。”
老人悄声的一句话让三个少年心神一定。不管少年人多么瞧不起老年人的衰弱,遇到关键时候,老年人总是那粒定心丸。
“是什么人?”
“不知道。别乱动,先等等看。”
姜炎等人同时瞧着淡定的老人,心想可惜这老头子出身低贱,又没有什么机遇仙缘,一辈子只能卖炊饼。若是会武功,加入本帮,这等心理素质,指不定比伊堂主还混得好、升得快。
几句话的工夫,海下死城忽忽又是几道身影飘过。有红有黑,长短不一。
“情况不明时,切记不可轻敌冒进。”姜炎默念着爷爷平日的教诲,低声问,“会不会是黑头帮、青环门的人?”游龙帮纵横南海数十年,争权夺利,结过梁子的仇家可不算少。
“不是人,是水鬼,呜呜呜。”金小尾拉开他表哥捂在嘴上的手,颤抖着说。
“他脑子有点儿毛病。”乌鸢用眼神向老尤头解释。
“不是水鬼,也不是黑头帮、青环门……你们看。”老尤头手指的方向,一条黑影从死城的一个窗户里飘出,水蛇一般朝他们游来。衣袍上的刺绣在水光中反光:一个口衔双刀的白色骷髅头。
“是海盗!”邢钺高叫。
姜炎的羽箭应声而出,“哧”的一声,直入水中,在海水里分开一条翻滚着气泡的细长道路。那黑影一个扭身,轻巧地避开飞箭,同时双腿一蹬,人已蹿到船下,一只手攀上船舷。
邢钺和乌鸢的剑同时朝那只手砍去。
“他妈的装神弄鬼!”邢钺大骂着疾剁。
乌鸢不说话,手中的剑光却闪耀得更快更狠。
那只手缩了回去,一把匕首翻上来。两剑一匕瞬时交缠在一起。
白天刚刚观摩完一场胜战的少年们,还带着胜利和骄傲的麻痹感,没想到敌人能这么快就卷土重来。但年轻人害怕鬼魂超于海盗,海盗毕竟是人,有体温,杀得死,因此先前的恐惧一扫而光。一刹那的震惊后,他们义愤填膺,全身充满力量,挥舞着武器开始人生中第一场真正的战斗。
“我叫你装神弄鬼!我叫你装神弄鬼!”
“贼子去死吧!”
“不好,他们要凿穿船底!”老尤头不知何时已蹿到船的另一侧,苍老的喊声响起。
姜炎一个飞身,人未到,羽箭已经射入那侧海域中。
“气势有余,功力不足。小子,还得再练几年。”一个男人的声音哈哈一笑,“接住了!”
“呼”的一声,落入水里的羽箭倏地飞转回来。那羽箭回势如此之急,姜炎哪里接得住、避得开?眼看箭近眉心,“啪”的一声,姜炎和乌鸢滚作一团。原来乌鸢见姜炎势危,撤剑赶过来救急,不小心被缩坐在甲板上的老尤头绊倒,扑在姜炎身上。也正因如此,竟叫姜炎避开了那致命一箭。
两人翻身爬起,迎向正从海里跃上船的敌人。黑暗中,看不清有多少人,只听得船头船尾、船东船西都有人高叫:“果然是游龙帮的船!”、“贱人纳命来!”……与此同时犯人们呜呼哀哉:“救命啊!”、“我们不是游龙帮的!”、“大侠饶命!”
敌人竟然这么多?
姜炎等人一时忘了惊讶,甚至连一直以来梦想打架的心情都忘了。他们这才意识到一路高扬游龙帮的旗帜是多么愚蠢,他们只有四个人。
容不得他们后悔,片片刀光在黑暗中忽忽晃动,眨眼逼至眼前。
乌鸢立即挺剑架起,姜炎则朝远处飞跃上甲板的人影开弓。
邢钺一剑迎战匕首,匕首三下两下便欺了上来,他余光扫见乌鸢也在步步后退。“我们不是盗贼的对手。”他的脑海里绝望地掠过这个念头。
念头未完,“呼啦”一阵疾风刮过,邢钺眼前一黑,差点被桅杆上飞落下来的旗帜绊倒在地——还好是对面凌厉的刀光把旗帜裹下水去。
“老头子你搞什么?”
“对不住,对不住……”老尤头喃喃道歉,不该将绑在桅杆上的旗帜绳子碰掉。无心办好事,邢钺倒不好骂他了。
“此地危险,你先找个地方躲避!”邢钺将老尤头往船舱方向一推,老头子“哎哟”一声,滚倒在后面的姜炎身上。一片柳叶镖从两人耳侧险险擦过。
“缴械投降,不然老子取这小鬼性命!”一声高叫从船尾传来。
“表哥,救我!”金小尾的哭声跟着响起。
乌鸢一惊,手里的剑光陨落,手臂被一双铁掌倏地拿住。邢钺和姜炎也几乎同时受制于人。金小尾总是丢他们的脸,但他是他们的兄弟,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他妈的,是个还没长毛的小鬼头。”铁掌的主人是个大块头的光头汉子,两条眉毛比邢钺的还粗、还浓、还丑,“栽大啦,栽大啦,只是几个小鬼而已,咱们这样兴师动众地凿船、登船,传出去可要丢死人了!”他大声朝船尾喊道,脸上的神情颇为懊丧。
船头和船尾的灯笼亮起来,一众海盗从灯光中走出,足有二十余人,有高有矮,有胖有瘦。然而毕竟是南海同胞,模样与邢钺等人没什么两样,眉眼和神情同承一派,除了穿着不一样。
海盗们将四个蓝制服少年提到灯下。
“小鬼头果然是游龙帮的人,可惜毛都没长全,咱们今儿晚上是白忙活一场咯。”一个穿红裙子的漂亮姑娘撇嘴说道。
乌鸢也爱撇嘴,不过没她撇得好看。
少年们在灯光下低着头,羞愧多于恐惧。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别人手里的俘虏。
“小小年纪,不好好念书,大晚上在海里游荡个什么?”光头汉子骂骂咧咧。
“人家不是瞎游荡,人家是来取你钱三金这大海盗的性命的。”贼子的同伴取笑他。
“取老子性命?来来来,看老子不拧掉你们几个的小脑瓜。”
“要杀就杀,多说什么?”姜炎颤声道。
“对!”邢钺和乌鸢附和,咬紧牙关。士可杀不可辱,少年人尤其如此。
“嘿!小鬼头还敢叫板?谁来教训教训他们。”
“我们来!”海盗中跳出四个少年。三男一女,都是十四五岁的样子,没有以大欺小的嫌疑。
姜炎等人互看一眼,这一次看到了坚定和对彼此的鼓励。他们自然接受挑战,死也要死得体面!
八个少年站成两列,瞪得溜圆的眼睛里射出熊熊的怒火。一边做困兽斗,一边要灭灭敌人的气焰。可在船上围观的一群大人眼里,这四对四的比试充其量只是孩子间的一个游戏,是他们弥补夜袭遗憾的笑料。特别是当金小尾上场时.对手看出了他那点与众不同。
“与傻子比剑,我不也成了傻子了么?”海盗方的男孩将剑丢在地上,气鼓鼓地道。大人们哈哈大笑。
于是乌鸢替表弟上场。从黑市换来的好剑帮了他大忙,他连赢两场,斩断两把钢刀。
后面一个对手不服气:“他的剑比我的刀好!”
“愿赌服输!”小海盗在某个长辈的严厉呵斥中快怏下场。
姜炎肃然起敬,他与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比准头,躲避完对方向他连掷的三枚梅花针后,才射出第一箭,他的风度竟为他在海盗中获得一阵喝彩。
邢钺与一个十四岁的男孩较量剑法,输了三剑,腿上和胳膊上都挂了彩。他气得大骂,却对伤处视而不见,最后竟是对手主动提出给他包扎伤口,赞他是条汉子。
“游龙帮里也有好样的嘛。”
“游龙帮里当然有好样的,不比咱海盗中少。”
“老子怎么听不惯你这语气呢,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
“你他妈才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这叫该赞就赞,英雄磊落。”
“我呸,你英雄?佩刀被人一招就废啦!”
“我操,你笑话我是不是,老子输的是刀,不是刀法,更不是人品!”
海盗们撑着小木船消失在浓雾中,四个小海盗争执的声音远远传来。海盗们没有伤害船上的任何人,包括游龙帮少年,因为“我们才不以大欺小、以多欺少呢,滚吧,小子们,长大后可别落在爷们儿手里”。
姜炎四人坐在船头,听着争执声渐渐远去,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们没想到海盗中的少年也和他们一样,满嘴粗话,关系越铁的哥们儿间讲得越凶,骂得越脏。
少年们不禁想:莫非他们也不爱读书,经常逃课去海里抓章鱼?他们也在先生路过的门顶上偷放墨汁,用老鼠、死蛇吓唬邻家的女孩子?他们的爹爹也很凶,妈妈却很温柔?
少年们又想到那些大人,那些与自己的父辈一般年纪的海盗:是不是也爱喝酒、爱吹牛?对喜欢的人诉苦,却对讨厌的人笑?他们在外面纵横捭阖、似乎无所不能,回到家却拿夫人的眼泪、幼子的撒娇没有半点办法?
船从黄泉渡出来,回归大海,少年们却陷入沉思。一直到天亮抵达游龙帮总舵时,姜炎等人都没有说话。
在码头上与施雾堂交接人犯时,一位师叔告知的一个消息扫涤了他们的沉重和阴霾:“不用关押啦,直接放了吧,总舵主刚刚颁布了赦令,本帮所俘海盗一律释放。”
“为什么?”
“血冥宫轩辕少主前来拜会总舵主,说是血冥宫已将各海域海盗收归旗下。”
“咱们和魔教妖邪不是死敌么?他说放就放啊?”
“听说轩辕少主保证其教不再侵犯本帮及南海其余门派,对方既然带着诚意而来,总舵主总不好不给人家这个面子吧,怎么说人家也是一宫之主。再说世上哪里有那么多死敌冤家,江湖风云变幻、利益交错……哎呀,说了你们小孩子也不懂的……”
四个少年受到了轻视,难免快快不爽,不过他们心中又感到一阵释然:原来正和邪并不是那么不共戴天、你死我活,连魔教都能与本帮达成共识,那么以后再碰到昨夜的那群海盗,他们兴许就不用再考虑要不要亮出武器的问题了。
犯人们一一走过来,向施雾堂众和四个少年表示感谢。少年们受不得感谢,他们没为这些人做过什么,再说恭敬而谦虚地接受感谢会在同伴眼里显得很可笑,于是他们都往后退去。
邢钺凶巴巴地朝犯人们挥拳头:“谢个屁谢!快滚!快滚!”
乌鸢歪歪嘴角,懒洋洋地道:“骂个屁骂。老子要去看‘吾血之王’轩辕独伤,你们去不去?”一语点醒梦中人,对偶像的崇拜、对荣耀的炙热让他们顷刻间又变回那几个争强好胜的少年,八条腿迫不及待地往总舵奔去。
天已大亮,码头上人来人往,老尤头在路边的树阴下站了一会儿,眺望着前方。四个少年的身影在人群中打来闹去,很快走远了,他们中某个人不时从黑压压的人群中冒起头来,叫喊着同伴的名字或是对着同伴高声笑骂。老尤头摆了摆头,他心觉前生十年的修行,才修得昨夜同船一渡。作为一个武林前辈,他能做的就是安全护送四个少年到达目的地,虽然少年们并不知道昨晚的夜袭中他如何多次从海盗的刀剑下救得他们的性命。
也多谢海盗们的侠义心肠,对孩子们手下留情,没让他不得不取出暗缠在腰间、曾经打败四海无敌手的那柄软剑。他费了很多心力才伪装了自己的死亡,现在是时候去享受一个平凡老人人生中的最后一段清闲时光了。
老尤头,或者说“一剑定四海”的任无声,朝着远方升起的朝阳微微一笑,转过身,一瘸一拐地走进人群的洪流里,泯于泱泱众生。
(责任编辑:空气邮箱:kongqillOl@qq.com)